一個很瘦很瘦的女子獨自站著,有燈照著她,由上而下,在她的臉上留下很重的陰影。她臉容枯槁,頭髮鬆鬆地束著馬尾,但是額與鬢旁都散亂著。她很累,但是雙腳站得筆直。
「我不走了。」女子說。
「我曾經走過的路,我如今又回到這橋頭。我不走了。」
女子很累了,可是雙腳還是僵直。她想抬一抬腳,可是感到一陣麻痺。喉嚨很乾燥。
好像有日光,但是好像又沒有。沙漠和太陽相焚,但這兒又不是沙漠。女子想抬起頭,看看那太陽還是否在頭上那處地方。不過頸很硬,她抬得很小心,還是覺得有點疼。突然一陣猛禽拍動翅膀的聲音。女子幾乎是下意識地,揚起雙手,遮擋著頭頂……她怔住,彷彿是記起了甚麼。她印象中,太陽並不是如此灰濛的。
她想起了一個烈日的正午。那個正午非常的長,長得可憐,長得可怕。那個正午長得,簡直就像,沒有啟始與終結一樣。那是一個沒有終結的正午,那時候太陽還是一個正值壯年的恒星。她記得那種悠長。當悠長不斷延長,一直延長,如布幔不斷被拉伸、延展,當布幔長到消失在地平線的另一方時,她以為是無限的長。她在無限長的布幔上徒步而行,感到布幔正逐漸變得乾癟。
她憶起了孩童的喊聲。她看見一隻禿鷹俯衝,往哭喊的嬰孩的眼睛啄落。她聽過一個關於快樂的故事,裏面的王子沒有了雙眼,仍然快樂。她對這世間不抱含憐憫的心,她認為,眼睛是生存的必要。沒有眼睛就不能生存。
僕人弓著背向女子微微屈膝,女子皺起眉頭。
- 你是誰?
女子說出話的時候,喉嚨如被火燒,她很想嘔吐。
- 我是僕人。
- 僕人?你的主人呢。
- 我在找。
- 這地沒邊無際,你如何能找著一個人。
- 我都能找到你了。
- 我又不是你的主人。
- 不要緊。
女子又皺起眉頭,她的胃翻滾著。
- 要喝水嗎?
- ……好。……給我一點。
- 還要嗎?
- 不……夠了。
- 再多喝一點吧。
僕人不看女子,自顧自的倒了滿滿一杯,遞給女子。
女子依然皺著眉,遲疑了一下,又接過水。
- 還要嗎?
- 不……夠了。
僕人揚起臉來,側側地睨著女子。
- 我夠了。你留著吧,在這乾旱的土地上。
僕人看著她,她別過臉去。
僕人靜靜地收拾著。
女子看著僕人在收拾。
- 你往那兒走去?
- 沒所謂。
- 沒所謂?
- 那邊吧。
- 那邊?
- 就那邊。
- 那邊是那裏?
- 不知道。
- 不知道?
- 不知道。
- 那你去那裏幹甚麼?
- 找我的主人。
- 你的主人在那裏嗎?
- 可能。
- 可能?
- 嗯。
女子狐惑地看著僕人,僕人拿起行裝,徐徐站起。
僕人往那邊走去。
在過分遼闊的大地上,往不知名的地方走去是向死亡的挑戰。尤其是當大地處於焦燥的火燙之時。
女子想起了一個烈日的正午。烈日那麼烈,烈到她都睜不開眼睛。於是她一直看不清楚,那個虛弱的背影。從那時開始,女子學會弓著背走路,避開那過份的光亮。她會盲,她覺得。她看見過盲眼的老者,那麼可憐,她覺得。她害怕變成那樣的老者,連太陽是刺眼和黯淡都不知道,她覺得可悲。
她卻不知道看不見的美好。
她想起了一篇詩歌美文,張開口,卻無論如何都唸不出來。在甚麼時候她失落了那些優美的詞彙,她記得她的歌聲曾經曼妙動人。而誰用毒咒騙去了她的嗓音,她想不起來。或者她根本不想想起來,況且在烈日之下歌唱是無意義,並且使人趨近死亡的。甚至不應該張開口。她的皮膚早已經乾得像老樹的樹皮,粗糙得如穿山甲一樣,不會流失多一點水份。
杳杳的歌聲很空洞,拖沓著……
女子頭痛欲裂。
(他灌著她喝,喝到她快要吐了。)
女子想呼喊,但嘴巴給捂住了。
(他灌著她喝,灌到水從她的喉頭噴出。)
虛浮的聲音嘤嚶唖唖……
女子劇烈地嘔吐。
僕人用幼布條綑著手腕和腳踝,繫好了姿態就很笨拙,像剛學走路的孩。他搖晃不定的走著,嘴裏發出嘤嚶唖唖的微細聲音。
女子嘔吐到全身乏力,濃郁的胃酸使她感到自己的嘴巴很臭,臭到她想死。她爬到水壺旁邊,緊緊抓起水壺,想沖洗口裏的髒氣。
僕人走到她跟前,挨靠在她的腰上。
- 走!走……
- 走,不要看我的臉……我的嘴巴…我沒有了…我的眼睛……我的嘴巴很臭, 牙齒發黑, 掉落……很臭, 統統都很臭……
- 走……不要看我的頭髮掉落,不要看我的舌頭乾裂……
- 我的身體長滿膿瘡,流出來的都是毒液……
後來太陽開始衰老。
蜥用肚子貼著地面,伸出開叉的舌頭,用四隻腳快速地爬過火燙的熱沙。
她有時想,如果布幔不是布幔,是一條長河。她或許可以洗一個浴,或者浸泡一個腳底的厚繭,或者洗一把臉。她至少,應該,不會那麼幻滅。而如果永恒是流動的話,或者沒有那麼難受。因為始終,被稱為恒星的也會衰亡,但她覺得,衰亡也是一種流動,而不是停駐某一點的空洞或悲哀。